作者:文扬(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上海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以上插图与文内小标题为<人民之友>编者所加,以下是作者2018年12月4日发表于<观察者网>的文章全文和原来插图)
这几天的关键词是“90天”。
此为美方希望达成协议的谈判期限,结束时刚好是中美贸易战爆发一整年。那些抱有“总体战”思维的人士把这90天视为“打打停停”长期过程中的一个间歇期。如果这一轮谈判没有结果,真正的大事可能才开始,而过去的一年都是序幕。
那么,有没有可能90天后真的就不打了呢?会谈细节不得而知,但中方在声明中却有这般表示:一旦谈判达成协议,今年以来加征的所有关税,都可能取消掉。
"停战",或"继续打",哪种结果可能性较大?
加征部分的关税都取消掉,就是停战,把10%提高到25%,就是继续打。理论上讲,90天后的结果,也许是两者之一,也许是两者之间的某个位置,比如既不取消,也不提高,低烈度摩擦的同时双方继续谈。
下面分析一下到底哪种结果可能性较大。
综合双方的声明内容,所有问题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若干个案,美方摆出了芬太尼出口、高通-恩智浦并购案、朝核等问题,中方则提出不再提高现有关税税率及不对其他商品出台新的加征关税措施、双方继续谈判等要求。
如果仅仅是这类个案,那么90天的谈判时间差不多够了。因为这些个案问题都属于可交易的一类。双方分别算一算各自的得失利弊,能让的就让了。贸易战已经打了大半年,疼在哪里,疼得多厉害,双方都有苦自知,吃过苦头之后再算细账会比较容易。
但第二个层次就不简单了,即所谓“结构性问题”,美方在声明中罗列出来的有:强迫技术转让、知识产权保护、非关税壁垒、网络入侵和网络盗窃、服务和农业等方面的结构性变革等,据说可以细分到多达142个小项。而从中国角度看,美国不对自身经济进行改革,却借口贸易不平衡提高关税、发动贸易战,才是最大的一个结构性问题。无论对哪一方,这些问题都比较大,涉及面比较广,而且与全局性问题密切相关。
这一大批问题都是难题,如果真的可以在明年春天之前通过谈判解决,其实在今年春天甚至去年春天之前也早就能够解决了。毕竟中美战略经济对话已经进行12年了,很多问题都是陈年旧账。美国悍然发动贸易战其中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中国在这些长期未解决的问题上一直是只说不做。
特朗普在会谈之后表现得很高兴
但也许真的有转机。特朗普在会谈之后表现得很高兴,连续发推盛赞此次与中国的会谈非常成功,夸耀他与习主席的私人关系并强调这个关系的重要性。虽然在美方的官方声明里加入了语带威胁的句子,但会后并未继续施压,似乎已对中方解决问题的诚意和决心深信不疑。
若借一下特总的乐观情绪,假定中方将本着“有一千条理由将中美关系搞好”的精神,再次将底线后撤,做出重大让步,在90天内谈判解决掉大部分“结构性问题”,那么,明年迎来中美关系的一个新时期,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中美总体关系问题:"修昔底德陷阱"
可是,一旦人们意识到还有第三个层次的问题时,乐观情绪立刻随风飘散。
这个层次的问题在声明的表面文字当中没有,但却嵌在字里行间当中,并牵动着所有的个案问题和结构性问题。
这就是中美总体关系问题。关于这个总体关系,有多种描述方法,其中一个最简化也最流行的说法,就是“修昔底德陷阱” (见下注——为<人民之友>编者所添加)。
公开的声明里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两国元首认识到,中美两国的关系正出现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面临着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之间可能发生的正面冲突。双方工作团队将朝着避免冲突的方向加紧磋商,尽最大努力维持和平——但当前发生的事却正是这个大问题的反映。
所谓“修昔底德陷阱”,其实就是上述说法的缩略形式,喜欢用就用不喜欢不用,方便而已,与谁的定义、谁的陷阱、谁的话语无很大关系。
对90天谈判不抱信心的人,主要就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因为有这个大问题存在,第二层次的结构性问题甚至第一层次的个案问题,也就都不简单了。
今之中美关系是一个历史运动问题
一个日益清晰的图景是:中美总体关系问题,是一个大历史、大时代的问题。表现为中美竞争的加剧,中国与美国的实力差距迅速缩短,超越美国的前景越来越明显,这是一个发生在宏大历史运动中的重大现实。美国的相对衰落,是百年历史周期中的运动,而中国的高速崛起,更是大尺度历史周期中的运动——40年改革开放与70年新中国历史紧密相关,也与近200年中国近代变革历史、近300年工业革命历史紧密相关,还与上下5000年中华文明历史紧密相关。
中国不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也不是冷战后期的前苏联。面对长周期的历史运动,而且是尚未被世界所认识、所理解的历史运动,短短90天的谈判能够改变什么呢?正式开打的贸易战又能改变什么呢?中国再退让,能够退出这一历史运动吗?美国再阻挡,能够阻挡这一历史运动吗?
"打打停停"的贸易战今后注定要发生
按最乐观的预测,假设90天后贸易战停战了,但再过几年又会怎样呢?历史运动还在继续,即使目前列出的大部分个案和结构性问题都解决了,但由于中美总体关系问题的快速变化发展,无论是什么陷阱,不是只会越来越逼近眼前吗?
寄希望于美国人认清这一点,在短时间内认清这一点,恐怕还是太难了。与不懂历史的人谈历史运动和历史规律,基本上没作用。与美国人谈是如此,与很多中国人谈也是如此。所以,一个长时期的“打打停停”低烈度贸易战也许注定要发生。所谓不打不知道,打了才知道,不仅知道了疼,而且知道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在这个长期的冲突过程中,中国将承受着贸易战的痛苦逐步前进,美国将承受着贸易战的痛苦逐步后退,直到终于开始正视历史运动的现实,在一个新的关系结构上形成新的平衡。
在此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将是危机管控。如何避免失控,避免一路滑向军备竞赛甚至热战,考验大国领导人的政治智慧和能力。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昨天关于此次中美领导人会晤的说明,有理由令人保持乐观:“此次会晤双方达成的共识意义重大,不仅有效阻止了中美经贸摩擦的进一步扩大,而且为双方合作共赢开辟了新的前景;不仅有利于中美两国各自的发展和人民的福祉,而且有利于世界经济的稳定增长,符合各国利益。”
预祝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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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注 ] 修昔底德陷阱 (Thucydides's Trap)
百度百科
▲寓意“修昔底德陷阱”的漫画(取自网络)
“修昔底德陷阱”,是指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变得不可避免。
“修昔底德陷阱”说法源自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观点,这位历史学家认为,当一个崛起的大国与既有的统治霸主竞争时,双方面临的危险--正如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和19世纪末德国人面临的情况一样。这种挑战多数以战争告终。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成就急剧崛起震惊了陆地霸主斯巴达。双方之间的威胁和反威胁引发竞争,长达30年的战争结束后,两国均遭毁灭。
“修昔底德陷阱”并非修昔底德之意,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来自一个美国人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他曾担任过美国国防部长特别顾问,与美国政府过从甚密,同时也是哈佛大学教授。2017年5月,他出版了他的新书<注定开战:美国和中国能否逃脱修昔底德陷阱?>(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为了给21世纪的中美关系定性,他特意把两千多年前古希腊的将军兼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请出来为自己助威,杜撰了一个“修昔底德陷阱”。
为了证明“陷阱”的存在,他煞费一番苦心广征博引。据他说,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新崛起的大国挑战现存大国的事例,而多数以战争结局;他特别强调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典型性,说这次战争的根源就是新崛起的大国德国挑战了当时的现存大国英国,从而引发了世界灾难,正如同雅典挑战斯巴达,斯巴达便发动战争,导致整个希腊世界受到重创。
“修昔底德陷阱”这词语常见于分析中美关系的文章中,而格雷厄姆·艾利森就是这词语的提出者。他曾于2012年借“修昔底德陷阱”的历史学隐喻,复燃了西方学术界尤其是美国研究者对美国衰落的焦虑,以及对中国崛起的担心,成为当下国际研究与大国博弈的热门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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