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马共印族战士拉维30年前的记忆:
《合艾和平协议》
签署的前前后后
原载于海凡出版的小说集《野径》(2021年1月)
本文是一名现年67岁的前马共游击队员(印族)拉维•沙尔玛(Ravi Sarma,上图左)在30年前(即1991年)用华文书完成的一篇针对1989年<合艾和平协议>签署经过的回忆录。原文收录在其战友海凡今年1月出版的小说集<野径>的附录中,原标题:合艾和平协议签署的前前后后。
作者拉维是在1954年出生的。从小在中国的学校受教育。1967年到1969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通讯兵学院学习。1969年到1981年在马来亚革命之声电台泰米尔语组(处)工作。1982年11月到达马泰边区参加了马来亚人民军。1989年12月2日合艾和平协议签定后,1990年4月底离开马泰边区去国外。现居新加坡。
作者也表示了,他在30年前撰写的这篇文章,记载着他当时对和平协定签订的前前后后的回忆。他不忘声明这篇文章“不一定合乎正规论述,纯粹是他自己的观察和看法”。饶有趣味的是作者竟将这篇文章“窖藏”了长达30年之久,才挖出来面世,自然有着他自己的考虑和用意,也正好让读者去细心揣摩吧!
我们此前曾表达过,合艾和平协定的签署,对马共来说,实际上是“体面的投降”,而对统治集团来说,无疑是“成功的招安”——从马共解散部队、销毁武器以后的30多年脱离群众、无所作为的境况看来,我们没有理由放弃或改变我们的这一个认知。
以下是刊载于<野径>一书的全文内容,以及作者添加的一些珍贵的照片和一个“补充”(文内小标题为<人民之友>编者所加)——
(一)1989年马共与马泰政府签署《合艾和平协议》
整整两年前的1989年,正当东欧由共产党执政的各国发生巨变,民主和改革的浪潮席卷世界各地之际,在马来半岛发生的事件也为世人瞩目。
1989年12月2日,泰国政府,马来西亚政府和马来亚共产党的代表在泰国南部合艾市签署和平协定。当时的泰国武装部队代理最高司令差瓦立上将和泰国南部第四军副军长吉提少将,马来西亚内政部秘书长旺•西迪,马来西亚武装部队参谋长哈西姆将军,警察总长哈尼夫•奥马尔,以及马来亚共产党中央总书记陈平,主席阿卜杜拉•西•迪出席签字仪式,并代表各自一方在和平协议上签了字。
根据这项和平协议,马共停止在马来西亚境内和马泰边境地区的武装活动,75天内销毁其全部武器,60天内解散其武装部队,开始和平生活。泰国政府把走出森林的前马共游击队员安置在4个和平村里,它们是亚拉府邦浪水库边上的第一和平村,勿洞县第二和平村,亚哈县第三和平村和陶公府苏吉琳第四和平村 (注释 2)。泰国政府还准备向在泰定居的前游击队员提供土地,房屋和生活津贴,以促使他们参加泰南的经济开发和建设,马来西亚政府则准备为申请回马的马籍前游击队员办理回马手续。
在东南亚半岛持续了长达41年之久的马共武装活动,随着合艾和平协议的签署而正式宣告终结。这无疑对该地区的稳定和繁荣产生积极影响。马来西亚和泰国各界人民梦寐以求的和平的春天总算回到人间。
(二)马共武装斗争遭遇严重挫折,困难越来越大
究竟是哪些因素导致马共改变其一贯坚持的武装斗争立场,同意停止武装斗争,并坐下来谈判签署和平协定呢?
在谈到这个问题之前,对马共的情况做个简要的回顾。
马共建立于1930年4月30日,最高领导机关为中央委员会,下设北马局、南马局、国外局、州委员会、边境委员会和区委员会,中央委员会核心为政治局。由于陈平等核心领导人长住国外,中委分散于各地和武装单位,中央并不能有效行使其权力。实际上,北马局掌管马泰边境地区以及马来亚境内各级组织,北马局委员都由中央委员兼任。
马共的军事组织是1949年2月1日组建的马来亚民族解放军,1982年改名为马来亚人民军,共1,180多人,分属驻在陶公府苏吉琳县的第十支队(成员大都为马来族),亚拉府勿洞县的第十二支队,亚拉府亚哈县的特别区(大都为马来族),邦浪县联合区和北马局机关特别队,统归第一军区指挥。
70年代,马共曾派出数支番号“突击队”的武装单位,深入马来半岛各州,如吉打州南部、霹雳州中部、吉兰丹州北部和彭亨州,甚至雪兰莪州及靠近首都吉隆坡的地方。但在马来西亚军队的猛烈及疯狂追击下,各突击队损失惨重,除了深入彭亨州的第六突击队,几支突击队分别撤回边境泰国一侧,而第六突击队无法撤回而被瓦解。显然,重新发动武装斗争的努力遭受严重挫折。
进入80 年代,马共的武装斗争碰到越来越大的困难,陷入欲进不得,欲罢不舍的境地。首先,是财政拮据,资金不足,外援已被停止,它本身又没有充足的经费来源。我曾问过陈平总书记,他坦承虽然手中还有一笔钱,但“最多只够再打10年,那以后经费来源就成问题了。” 第二,鉴于马来西亚,泰国等东盟国家社会经济的大发展,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和宣传很难吸引各界人士。游击队年龄结构趋于老化,得不到新鲜血液的补充,活动能力日渐衰弱。第三,游击队各单位面临严重内部问题,因厌倦而逃出森林的人数不断增加。有的领导人透露,他们十分担心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一些单位会自动垮掉。第四,全世界的和平浪潮。消除敌对状态,和平解决争端,不诉诸武力,成为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由此可见,寻找一条停止武装斗争的出路,回到社会中来,也成为马共自身的需要。
(三)泰国军队向处在其边境的马共进行大规模进攻
在开始谈判之前的几年里,泰国军队对在马泰边境地区的马共游击队各单位发动了大规模军事进攻,游击队避实就虚,不得不向森林的纵深地带转移,以保存力量。
例如,1985年泰军攻占了位于亚拉府潘多县森林里的北马局总部营房。马共的一些重要会议和活动均在此举行。地下电台——马来亚民主之声电台的广播也在这里编辑,录音并播出。该营地已经营13年之久,营内修建了大量防御工事和地下防空壕。从森林外通往营地的路上设置了许许多多的地雷和陷阱,以防止外人进入和里面的人出逃。在泰军的持续进攻下,北马局总部不得不放弃这个大营地(我曾在这个营地住过一年多,1984年到合艾协议签定一直在第十支队),退入更深的森林。
泰国军方于1986年12月底到1987年1月初,出动3000-4000兵力,配合以空中攻击和地面炮火,向驻扎在陶公府苏吉林县的马来亚人民军第十支队(团)发动进攻,从三个方向攻占了其总部营地,游击队主动撤离,泰军扑了个空,并遭受伤亡。从1987年5月开始,泰国军方使用5000-6000的兵力,再次对第十支队发动更猛烈的进攻,游击队撤入森林纵深的高山地带。由老老少少组成,每人背负几十公斤物资的撤退队伍,在路上险些与追兵遭遇。紧接着,泰军派兵驻扎的森林边缘的农村,并对游击队的粮食等物资供应和对外联络实行封锁。泰国和马来西亚等空军还进行联合演习,在游击队隐匿的森林地区投弹轰炸,发射火箭,企图对游击队形成空中威慑。
位于亚拉府勿洞县的马来亚人民军第十二支队,亚哈县的特区以及邦浪的联合区部队都遭到泰国军方的不断进攻和经济上的封锁,使得原来就有的困难更趋严重。
由于游击队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并且在森林里设置了难以计数的地雷和陷阱,泰军在其进攻中也蒙受了不少伤亡。尽管游击队没有什么伤亡,但在频繁的进攻下,士气受到影响,厌战情绪增长。
泰国军方的这些攻势給人们以这样的印象:通过施加强大的军事压力,削弱游击队的力量,最终迫使马共在后举行的谈判中处于更不利的地位。
(四)马共在1988年6月公开表示“和解”的意愿
实际上,为了寻找停止武装冲突的一项公平合理的解决方案,马共中央1985年4月发表建党55周年声明,向外界传达了和平的意愿。同时为了结束马共在泰南的武装存在,泰国政府从1985年起就设法与马共联系,并多次提出建议,没有被采纳。1987年在对十支的大规模进攻后,泰国军方又提出,游击队可走出森林,住在靠近农村由泰方指定的地点,可继续保留其名称,编制和武装,泰方派10名士兵同住。这理所当然被马共方面拒绝,因为泰方旨在达到围歼游击队的目的。
大约在同一时期,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于1986年派人到国外寻找马共的关系,表示可以谈判方式和平解决冲突,恢复国内和平,以利于国计民生。
从80年代起,马共就大量减少了对马来西亚境内目标的武装袭击等军事活动。1984年6月第十支队对东西大道马来西亚军队营房的袭击便是它在马来西亚境内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游击队收到外界来信,要求不再采取类似行动,以确保公众人士的利益不受损害。
面对重重困难和压力,马共中央逐步调整和改变其方针、政策和策略,它感觉到它已经不可能在马来西亚靠武力来取得单独执政的地位,于是提出愿与其他反对党派共同组织联合政府,但没有获得应有的反应。1987年起,马共领导层开始讨论武装斗争是否还要搞下去的问题。当然,这种讨论都是绝对保密的。直到1988年6月,马共中央和人民军总司令部发表声明,公开表示,愿在“公平合理”的条件下谈判结束武装斗争。这是继1955年华玲和谈之后,马共第一次向全国公开表示和解的意愿。
经过各方面的努力和酝酿,谈判的气氛逐渐形成。1988年8月,驻在泰南陶公府苏吉林县的马来亚人民军第十支队派出三个州委级干部作为代表,携带其领导人阿卜杜拉•西•地的函件,与政府代表接触。此后,由泰方牵线搭桥,十支的这几个代表还从合艾飞往马来西亚的槟城与马来西亚政府代表举行会晤。1989年6,7月间, 上述三代表之一,马共州委亚曼(Yaman)因乱搞男女关系败露而逃走,向马来西亚政府投降。不久后,他的妻子、女儿及其妻的姐姐拐带一大笔款项出走,投向马来西亚警方。由于这一事件发生在和谈期间,亚曼又曾当过十支与政府会晤的代表,因此,在十支成员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在与泰方进行6次以上的联络后,1988年9月马共第三号领导人,中央政治局委员兼北马局第二书记章凌云作为首席谈判代表,到合艾市与泰国军方代表进行了接触,准备和谈事宜。这是继1955年华玲和谈后,马共领导人第一次走出森林,再次坐到谈判桌前。然而,这一举动当时并未公开,一切在闭门状态下进行。
(五)马共派出代表与泰、马政府代表秘密部署和谈
马共的马来族领袖都集中在第十支队,他们是阿卜杜拉•西•地、拉昔•迈丁、穆罕默德•阿布萨马、易卜拉欣•吉和阿卜杜拉•苏丁。
阿卜杜拉•西•地的妻子苏莉亚妮(原名应敏钦)也是一名中委及十支领导成员。他们对和谈的看法和主张对于谈判的正式开始和进展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记得陈平总书记说过,50年代末党曾计划偃旗息鼓,遣散武装人员,但这些马来族领袖反对实施这一计划,硬是没有遣散其属下人员,并且一直坚持下来。显然,这次和谈以及可能达成的协议,如果没有他们的赞同与合作,就难以实现。
马共领导层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性,所以,在和谈的紧锣密鼓声中,1988年12月下旬陈平派其全权代表首先来到十支,这个代表就是马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陈再润(阿焰)。她从国外来到泰南合艾,再由泰国军方的直升机载进十支驻扎的森林。她在十支总部营地住了5—6天,在高度机密的状态下,向马来族领袖传达了陈平的意见和指示,并就谈判条件等等具体事宜进行了磋商。
马共在准备谈判的过程中,其党员和游击队员都还蒙在鼓里,甚至一些较高级的干部也不知道真情。马共历来把重大的决定和事情都作为绝密。陈再润离开十支返回合艾之前也只是宣布马共将做重大的战略转变,与马来族领袖的会商获圆满结果,却仍不透露实质性的内容。但许多人从种种迹象和事态的发展中揣测到,马共要和泰、马政府进行和谈了。
1989年1月24日,曾参加过1955年华玲和谈的马共中委拉昔•迈丁再次作为谈判代表,乘坐泰国陆军直升机飞往合艾出席和谈会议。直到2月初,阿卜杜拉•西•地才在一次十支全体成员的大会上透露马共将与泰、马政府和谈,以结束武装斗争。人们的猜测得到证实。
(六)马共与泰马政府和谈完成并在1989-12-2签署协议
1989年2月,泰国政府、马来西亚政府和马共之间的高级会谈在泰南风景胜地普吉岛正式开始。泰方代表团由第四军副军长吉迪少将率领,马来西亚警察政治部主任阿都拉欣•诺是马方代表团团长,马共代表团则以章凌云为首席谈判代表,拉昔•迈丁为代表,陈再润为顾问。
最初,每轮会谈都在一个星期到10天左右。会谈有时是三方联席会议,有时是马共分别与泰方和马方单独举行。后来章凌云因患癌症住院,中央政治局委员兼第十二支队司令吴一石接任首席谈判代表。
3月,三方又举行了第二轮会谈。马共与泰国政府的谈判似乎进展得比较顺利。陈再润5月第二次来到十支时,相当乐观地当众宣布,马共方面已经与泰国军方达成协议,6月将有重大新闻发布。这就是说,马共准备和泰方签署协议,并于6月份公诸于众。游击队员们一听到这个消息,普遍非常高兴,盼望那一天的到来。然而,6月一下子就过去了,签约的事情却渺无音讯。后来得知,由于泰南第四军军长对协议的某些条款持有异议,致使该协议的签定耽搁。
与之相比,同马来西亚方面的会谈则不顺利。第二轮谈判结束时,会谈濒临破裂。所以,马共一度准备与泰方单独签约。本已集中的十支各单位又分散,回到原来的活动地区,十支总部撤离集中地,回到高山营地。
这之后,从7月到9月整整3个月,三方会谈被阴云所笼罩。和谈到底有没有希望,几乎每个人都为此而忧虑,万一谈不成,今后该怎么办……
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些转机。当时的泰国武装部队代理最高司令差瓦立上将亲自出面,保证游击队员放下武器走出森林后的人身安全,恢复泰籍成员的公民权等等。马来西亚政府宣布取消北部各州保安区的戒严令,马共也不再坚持以取消内部安全法作为先决条件。这些积极的变化使三方会谈的恢复成为可能。
1989年10月,三方会谈在沉寂了3个月后重新开始。这轮谈判可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仅仅3—4天的时间,三方就合约达成了原则协议。这为和平协议的产生创造了条件,希望的曙光呈现在人们眼前。
1989年10月27日,马共中央总书记陈平从国外飞抵曼谷,拜会了差瓦立将军,后又到达合艾参加最后一轮会谈,以最后拟定和约,并出席签字仪式。泰国政府给予贵宾式的接待,把他安排在合艾兵营内的一套住宅里。
此时,有关泰、马两国政府与马共谈判的消息不断透露出来,并见诸于两国的传播媒介。马来西亚各界震撼之余,反应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论是政府官员的讲话,还是传媒的报道都普遍使用了“投降”这个字眼,而这个字眼又是马共最厌恶的。后来,马方表示同意在正式场合不使用这个敏感的词,至于新闻媒介则很难干预。这场争论总算告一段落。
签约前的最后一轮会谈长达近1个月,三方商定了包括三方联合声明,几份备忘录在内的各项文件,决定12月2日签署并公布。但和平协议的具体内容仍属秘密,不予公开。
12月2日,历史性的日子到来了。因艾滋病的宣传而旅游业大滑坡的泰南重镇合艾市再次引起人们的瞩目。签字仪式的举行給这个城市带来实际的好处,大批记者和观光客的到来使旅游业等行业的生意振兴起来,举行仪式的蠡园大酒店顿时生意兴隆。在30分钟签字仪式后,吉迪将军主持了记者招待会,陈平回答了记者的提问。作为本地区的一件大事,三方和平协议的签订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完结和一个新时期的开始。
在和谈举行期间,以及和约签署前夕,马共组织都规定其干部、党员及游击队员都不得向外透露有关和谈的情况;必须守口如瓶,不许向记者发表谈话,除非有专门的授权;违反者将受纪律处分等等。以往各营地的会堂都挂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陈平画像挂在下面。签约之前马共决定撤下这些画像。和平村建立后就挂起了泰王和王后的肖像。
(七)和平协定签署后,陈平访问各部队所属单位
和平协定签署后,陈平开始访问马来亚人民军所属各单位的行程。他的第一站就是陶公府苏吉林县的第十支队。和谈期间,十支总部于8月份从深山搬到了一个新地点,离农村约50分钟的山路,但地势平缓,进出方便。这就成为第四和平村。
12月11日,陈平由泰国陆军苏利亚中校陪同,乘皇家陆军直升机抵达距十支总部营地不远的简易机场,60—70个游击队员在此等候迎接。这是陈平离开马泰边境地区近30年后,第一次来到森林里会见一直生活战斗在这里的部下。对于游击队员来说,则是头一次见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领袖。他受到高规格的欢迎。
谈到为什么要选十支作为访问的第一站,陈平说,这次和谈是从这里开始的,又在这里结束。更重要的是,这是向外界表明马共领导层一贯重视马来工作。在营地的3天里,陈平与在十支的中委和其他高级干部举行会议,讨论履行协定事宜及队员们的去向等等,并且与每个人合影留念。为了保障他的安全,十支派了位干部携带AK47式冲锋枪同他住在一起。
在陈平离开之前,泰国电视七台,十台,英国世界电视新闻(The World Television News)和日本一电视台数名摄影记者来到十支总部进行拍摄采访。陈平和其他马来族中委都向电视记者发表了事先准备好的讲话。新闻记者正式进入马共营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总之,和谈和协议开创了许多“第一次”。
12月14日,陈平飞离苏吉林县以后,又相继走访了驻在勿洞的第十二支队,潘多的马共总部和邦浪水库边的联合区十四分队。只是位于亚哈县的马共特区没有被列入他的行程表。
(八)马共从1990年2月下旬开始陆续销毁武器
按照和平协议的规定,马来亚人民军各部队必须在75天内销毁全部武器和弹药。这是实现和平的重大步骤。
游击队使用的武器中,美国40-50年代生产的M1卡宾枪占多数。另外还有美式M16自动步枪、苏式或中式AK47型冲锋枪、德式HK型自动步枪、澳洲大口径自动步枪、卡宾炮(即安装了自制榴弹发射器的卡宾枪)、轻机关枪、M79掷弹筒、各种类型的手枪、自制迫击炮,以及少量的老式汤姆枪、单发步枪和猎枪。这些枪支和还未使用的大量子弹、地雷、炮弹、手榴弹和火药都在销毁之列。
和平协议签定后1个月左右,游击队内武器管理部门把原来配备給每个人的武器弹药收集起来,同时挖回过去埋藏的武器,一一登记。在十支,各分队暂时只留了三,四支枪,以备外出护身之用,一是为了防野兽,二是为了防穆斯林分离主义武装分子。
以下图片所示为第十支队使用过的部分武器。(作者拍摄于1990年1月)
从2月下旬开始,在新命名的前游击队员集中在一起的四个和平村,陆续销毁武器。在泰,马,马共三方见证下,邦浪和平村首先销毁了武器。2月23日是苏吉林和平村(即第四和平村)销毁武器的日子。一大早,前游击队员们把300多支枪和其他武器弹药搬运到营地边上的一座小山顶,在山的另一侧的半山腰挖了一人深,一两米长宽的四个大坑,用来放置火药炸毁武器。
上午九点半左右,泰国政府和军方见证人,马来西亚政府见证人分乘几架直升机到达销毁现场。又过了20—30分钟,陈平及夫人作为马共见证人同马来西亚警察政治部高级官员飞抵现场。新闻记者没有获准进入现场采访,连泰方和马方也不被允许拍摄销毁武器的实况。而这些历史性镜头仅仅被拍进马共方面的几部照相机和电视摄影机。
泰国陆军阿克涅(Akanit)中校向在场的泰、马官员简单介绍了第四和平村的情况。在他们观看了摆在地上的武器弹药后,前游击队员把所有的枪支的枪管夹在两颗树之间扭弯。接着,这些武器弹药被放进4个大坑,每个坑由数支TNT火药引爆。
一切准备就绪。随着引爆的命令,听到“轰隆,轰隆”连续4次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所有武器支离破碎,被抛向空中,又重重地落下。待硝烟散去,各方见证人观看了坑内的武器残骸,确认销毁的效果。火药和坑里的地雷、手榴弹和炮弹的威力可观,连用了10多20公斤钢材制成的40毫米口径的小炮都被炸成两截。
这之后,在三方见证人的共同观察下,勿洞和平村和亚哈和平村的武器也先后被销毁。至此,和平协议中关于马共销毁武器的条款已兑现。
(九)和平协定的签署与游击队员和边区居民心态
1989年12月2日当和平协议在合艾签订时,第十支队营地一片欢腾,充满节日的气氛。人们怀着喜悦的心情,聚集在营地的会堂里收看泰国电视台对签字仪式的现场直播。翘首已久的这一历史事件给长期住在森林里的游击队员的生活带来转折,将让他们踏上新的人生之路。
马共领导在内部宣布要同泰、马政府谈判,结束武装斗争之初,大家的心情并不相同。大多数年轻人的反应是欢迎和欣慰。有的人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要被政府招安了。”其实,一些有头脑的青年早就觉得这是势在必行。但是,不少从紧急状态时期就参加了游击队的老兵们则感到迷惑,感到不安。要他们转过弯子来,自然少不了要费一番口舌。
在马来人(主要是泰南马来人)占多数的第十支队,人们一听到和谈的消息,几乎没有人反对。从此,大家都密切注视和谈的进程。在第十支队里,一般队员从来不被允许拥有私人收音机。他们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共同收听被指定的几个电台的广播。1989年谈判期间十支内放宽限制,允许个人购买收音机,立刻就有上百人要求买收音机。尽管规定只能收听几个电台,但是,每天一早BBC、澳大利亚电台的马来语和印尼语广播、马来西亚电台的新闻等等就响遍整个营地。人们从新闻报道和时事评论中竭力捕捉有关谈判进程的每一点信息。不论是开会,还是聊天,和谈是谈论最多的话题。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和谈的成败与每个游击队员息息相关。当会谈碰到障碍停滞不前时,人们心里都捏着把汗,祈祷尽快排除困难,重开谈判。当会谈隔了3个月又继续举行,并取得初步成果时,大家又是那么兴奋,又着急,盼望和谈取得圆满结局,千万不要半途翻船。
和谈还在进行过程中,不少人就开始积极筹划自己的未来。有些故乡在泰南的队员打算回家,经营祖传的胶园或果园;有些想出外打工挣钱;青年人要进城享受一下现代生活的乐趣;比较多的人想住在和平村里,开芭种植,安家落户。来自马来西亚的队员想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回到家人的怀抱,开始新生活。也有些来自半岛在森林里生活了30—40年的老队员愿意留在这里,经营自己将要得到的土地,安度晚年。单身的年青小伙子们朝思暮想,到外面娶一个漂亮的姑娘,建立起小家庭。已婚的男女队员希望和平后生孩子,好将来享受天伦之乐。在游击队里,战争年代已婚者是不准生孩子的。即使有孩子出世,也必须送出去交给群众抚养。女队员一旦怀孕就要堕胎,甚至一些已婚的年青男队员不得不做了绝育手术。
生活在丛林中的游击队员无不怀念家乡的亲人。和谈期间,已有不少人又同家人取得了联系。12月2日和平协议一签字,在第十支队的营地就掀起了回乡探亲的热潮。几天之内就有100多人(约占这个营地全部人数的一半)走出森林,坐上汽车奔向泰南各地久违了的甘榜,与父母儿女和亲戚团圆。也有乐极生悲的,有一位老游击队员乘车回到甘榜的家门口,可刚一下车,家门还没进就心脏病突发而去世。有些青年跑到城镇去呼吸现代生活的气息。做了绝育手术的男性队员们,一批一批地到边城哥洛的医院再动手术,把输精管接回去,以恢复生育能力。泰国政府出于人道主义,担负了这笔医疗费用。
与此同时,原籍马来西亚的游击队员也迎来了分别已久的亲人。马共主席、十支司令阿卜杜拉•西•地的亲戚,中委拉昔•迈丁,穆罕默德•阿布萨马,易卜拉欣•吉的家属和亲朋好友们,也纷纷从马来西亚来到陶公府苏吉林县十支总部营地探亲访问。一时间营地到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和平协定使边境地区泰国居民和商人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不必再为缴税纳捐而苦恼了。以前游击队的钱有相当一笔数目是从当地居民和商人的捐税中得来的。伐木商或筑路公司要在游击队出没的森林伐木或进行某些工程,往往被课以较重的税,因此叫苦连天。在和平协议签字之前,泰国政府就要求游击队停止收捐征税,以便政府有效地行使其行政职能。
(十)马共解散部队、销毁武器,队员过和平生活
按照和平协议的条款,1990年2月初马共武装部队宣告解散,其武器弹药随即于2月下旬被销毁。从此,马共游击队的存在成为过去。队员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游击生活转变为和平村村民的生活。
和平协议之前,游击队内部有一套军事生活的制度和规矩。例如,早上6点多吹哨起床,7点集合点名,进行操练;不管是在营内走动,还是出营活动,或是去上厕所,都是枪和子弹袋必须不离身;参加大会必须衣帽整齐,携带武器;营地修建防御工事和哨位,几个哨位全天候都由士兵轮流放哨等等。武装部队解散以后,以上这套就不再施行。 人们不再受军事纪律约束,各方面自由多了。
泰国军方向每个和平村派驻一个由尉级军官为首,7-8个士兵组成的联络组,负责军方与和平村有关方面的联络,向回乡探亲人员发放通行证,分发生活津贴。军方还派出测量小队,由前游击队员带路,翻山越岭,丈量准备供留泰人员开垦的森林地。修筑通往和平村的公路工程也逐步开始。
排除地雷的工作首先在边境泰国一侧和过去游击队经常活动的森林里展开。一般的人是很难想象游击队员是怎样布雷的。通常他们把活动区域分成若干块,交给几个小组分别去布雷,各组之间相互不知对方的地雷位置。地雷是自制的,用干电池引爆。这些埋雷人员的记忆力可谓惊人,居然能不用画图标就能记住茫茫林海中埋下的地雷的准确位置,这绝不能泄露出去。当然也有好马失足的时候,一时忘记或疏忽,被自己埋下的地雷爆炸招来灾难。在游击队里手脚残缺的队员,不少是被自己的地雷炸的。但是,今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人的宝贵的生命不会在军事冲突中白白丧失了。
开芭种植成为和平村村民最主要的工作。在不长的时间里,苏吉林和平村周围大片原始森林被砍倒,在进行烧芭清理后,种上各种蔬菜,以改善伙食和增加收入。按照每户15莱(约等于6.5公顷)标准加上建屋用地,还有大片的森林等待开发。另一项工作是挖回过去埋藏的大米等物资。在边境的30多年里,游击队在深山老林里埋藏了大量的白米、盐、砂糖、食用油、黄豆和肉干。 据说,既使不再采购,这些也够吃上好几年。但现在要挖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多少人愿意去。人们开玩笑说,就让它们睡在地下吧,几千年后说不定还是出土文物呢!
在马来族占多数的第四和平村,修起了伊斯兰清真寺,每天按时祷告,穆斯林开始安宁地履行宗教义务。穆斯林的婚礼按宗教的传统方式进行。有意思的是,追求新生活的欲望从游击队员,特别是年青人身上迸发出来。他们加入了赶时髦的行列,穿上五颜六色的服装,打扮起自己来。不少人从家里带回立体收录机,欣赏流行歌曲,青年男女随着强烈的节奏,兴致勃勃地跳起迪斯科。现代生活的气息终于进入曾与世隔绝,长期封闭的前游击队驻地,使其汇入飞速向前的社会的主流。
1991年10 月写于新加坡
2020年10月稍作修饰
[ 作者注释 ]
(1)此文写于1991年,是我作为一个普通游击队员个人的观察,了解和看法,全凭记忆,沒有什么参考文件和资料,难免某些细节上 的出入,或记忆的缺失。
(2)合艾协议签定后,记得游击队内部称中央机关队所在地邦朗和平村为“第一和平村”;勿洞十二支队的和平村为“第二和平村”;特区所在地亚哈和平村为 “第三和平村”;第十支队苏吉林和平村为“第四和平村”。后来更名为:——
第一和平村——朱拉蓬公主第九发展村;
第二和平村——朱拉蓬公主第十发展村;
第三和平村——朱拉蓬公主第十一发展村;
第四和平村——朱拉蓬公主第十二发展村。
(3)此文收录在海凡小说集《野径》附录中。
一点补充: 傻瓜相机
在第十支队我们(指我和我妹妹)曾是通讯部门和电视组的成员。十支领导十分重视电视组的工作。十支机关队第二十一中队有一台20”彩电,不是现在这种平板电视,而是显像管电视机,足有十多二十公斤。环境相对稳定时,周末两百来游击队员,除了各哨位的哨兵,大家聚在大课堂看电视,主要放映北马局通过定期交通送来的录像带,大部分是中国电视台的节目,虽然电视节目是中文的,部队里精通双语的同志把节目的内容同声传译为马来文,战士们都看得兴致勃勃,这可说是队伍中的最主要的娱乐活动。1987年在泰国军队的进攻下,十支机关队撤到一座让人冷得发抖的高山上,我试着架起高一米的电视天线,居然清晰地收到马来西亚电视一台和二台的节目。领导准许电视组录下一些新闻和比较健康的各族的文艺节目,经过审查放给大家看,带来了不少乐趣。有意思的是,十支机关队指战员居然在高山密林里看了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转播,还看了闭幕式的足球比赛。
1989年初和平谈判正式开始后,我们预期谈判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就想如果成功了,我们必须留下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这时我们就想到应该买个照相机拍下历史记录。了解到外面能买到简单的自动对焦距的照相机,我们就向领导申请买相机,得到批准。参加谈判工作的马共代表团秘书从小就是我们的好朋友,精通马来文和中文,我们让他在会谈期间咨询一下。好像是第一次会议后回来,他告诉我们有几个日本品牌的自动相机,俗称“傻瓜相机”,还告诉我们价格。游击队员每个月有几十泰铢的津贴。我们翻出七年存的钱数了一下,能买一架最便宜的Ricoh 单眼自动相机,具体型号不记得了😄😄,以及一些135mm的彩色胶卷。就这样我们留住了好些珍贵的历史镜头。
(补充写于2021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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