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禁止上映《星国恋》
已经说明一切
作者 / 来源:阿泼 /《公视新闻网》(台湾)
这些加入马共的新加坡流亡者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走出丛林,但即使走出丛林,仍有家归不得:“新加坡政府说,我们回乡必须完成许多条件,其中之一是放弃共产主义,另外则是和昔日伙伴断绝关系。”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提供)
2006年,我观赏了跨界基金会举办的“在左边亚洲影展”,一连看了好几部却仍懵懵懂懂,脉络始终不清,但那些黑白影像深深震撼了我。这个影展放映的纪录片以东南亚国家为背景,诉说殖民至冷战时期,劳工或少数族群经验的不公与镇压的故事。但那时,我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是今日,各类社运主题相关影片或影展打开了观众的视野,让一些左翼议题和讨论进入新世代的认知中,但冷战期间的历史与国际观点却鲜少被看见。我们或可知道台湾“白色恐怖”之于集权政府的苦难悲凄,但极少有人去探问“白色恐怖”背后的思想斗争与受难者的坚持,于是,许多论述便被简化成情绪,却不见个人的生命故事和挣扎。
若非蓝博洲等几位文化工作者的努力,这类作品在台湾的出版与播映机会实为稀微。摆置在号称自由民主台湾的这个时空,这情况似乎有些讽刺。
在东南亚亦同,甚至更糟。
例如,在台湾已可公开讨论二二八,但马来西亚仍将五一三视为禁区,官方不调查,民间不敢谈。在冷战时期压制共产党、左翼份子、工运学运领袖等历史也少见。即便如此,也有若干文艺作品招揭那些过往,留待后人讨论。
新加坡导演陈彬彬的作品《星国恋》(To Singapore, with Love)便是一例。这部纪录片透过访谈一群迫于政治压力、流亡海外的左倾社运者、学运领袖、共产党员,描摹1960到1970的政治氛围。
在异乡约莫半世纪,他们有的已取得国外护照,有的只拿许可证,在身份上都不是新加坡人,却还是思念着故乡,希望自由民主在这块土地上实践。透过他们的故事,便可了解那个时代对左翼的仇视与排挤,甚至不经合法程序拘留、禁锢他们数十年的不公不义。
他们控诉着新加坡的不民主、不自由,而新加坡政府也以同等姿态对付这部纪录片─以“有害国家安全”为由,禁止这部纪录片在新加坡上映。一如过往影片中角色所遭受的指控。
以国家安全之名
国家安全,是那个时代至高无上的理由,以国家安全之名,可进行非法扣留与囚禁,台湾如此,东南亚亦然。
1960年,马来西亚通过《国内安全法》(Internal Security Act, ISA),10年后,隔壁的新加坡设立了内部安全局(ISD)。这个单位是负责新加坡国内情报的安全机构,有未经审判扣留个人的权力,“其宗旨是预防和解决国家安全威胁,包括国际恐怖主义,外国颠覆和间谍活动。监视和解决共产主义潜在威胁,防止可能影响公共秩序的紧张局势,监测,逮捕恐怖和激进分子或保护新加坡的国家安全。”
因此,东南亚,特别是马来半岛,便各自在内部安全法令与组织下,清扫左翼份子。但所谓的“有害国家安全”不过是各个政权的自由心证。
上图所示:每当母亲生日,何元泰就到马來西亞新山望著对岸的新加坡,等著母亲和他相會。(TIDF提供) |
不过因为主张语言教育,就被质疑通缉,便表明了当时政权不问是非、任意问罪的情况。
另一位人物、新加坡医师洪瑞钗说得直接:“家人若得罪政府,就拿不到资格证,如此一来就进不了大学,若涉入政治,就会失去许多机会。”他的丈夫邱甲祥因为担任工运组织者陈华彪的辩护律师,也被追究、缉捕。 1976和1977年这两年,新加坡政府大力扫荡共产主义,被怀疑者大量被拘捕,而邱甲祥不愿被关押就逃离新加坡。一年后,妻子洪瑞钗也跟着逃。
在陈彬彬镜头下,陈华彪不时喃喃自语:“真不懂为何新加坡人都不读这些书。”他也收集李光耀著作,为的是研究。 |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提供 |
在学生时期加入学生会、声援劳工的陈华彪,是新加坡有名的左翼份子。在被关押一年后,也逃到英国。他说,即便自己学法律,是个菁英,却对内部安全法令、未审讯扣留种种感到疑惑不清:“没有人提过那是什么。”但这无所知的规定却将陈华彪等人逐出国外,至今未能回家。
不仅新加坡如此。 2005年完成的纪录片《浪漫情怀》(Romantik ISA)亦是探讨马来西亚国家安全法的作品,影片中提到,自1960年,大马政府为了围堵共产党而订定国家安全法,但通过以来,有上万人遭到拘留,没有人清楚那是什么,就无缘无故被关了许多年。这个法案让政府可以拘捕他们“认为”的疑犯,不须经过司法程序,就可拘留两年,或是无限期延长,明显是个侵犯人权的法令。即便是共产势力消失后,ISA还是一再被用来对付政治异己人士,例如,不受政府控制的媒体。
因此,陈华彪虽在国外事业有成,仍关注着新加坡新闻:“我希望新加坡能民主自由,因此,对我来说,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无家可归的难民
在国内的政治意识是一回事,但长期流亡国外又是另外一种。
六四20周年时,若干出版品与影片出炉,其主题大多扣准流亡民运人士归乡心情。 20年,足以让一个婴儿成年,也让一个青年变老,不再年轻的人们思乡念头格外浓烈。 《星国恋》中的流亡者们亦然。
陈华彪一直保留着他拎去英国的两只皮箱,决定若有机会回新加坡,也要带着这两个旧皮箱回去,因为这是源头,也是过程,“结局如何并不晓得。”1976年逃到英国的他,直言在哪儿生活都一样,都必须不停奋战,真正的挑战与谋生无关,而是“何时”及“如何”回到新加坡。
他的书架上有许多左翼书籍。在陈彬彬镜头下,他不时喃喃自语:“真不懂为何新加坡人都不读这些书。”他也收集李光耀著作,为的是研究。
李光耀也特别注意他。在其自传内,李光耀称陈华彪这群接受英文教育的“亲共学生激进份子”受到国家特别注意,即便陈华彪已逃到英国,但内部安全局在1987年对这些疑似共产主义者发出拘捕令,警告陈华彪。许多认识陈华彪与不认识陈华彪的知识份子则被捕入狱。同年,陈华彪被褫夺公权,失去新加坡公民身分。
“新加坡媒体从不引用我的任何话。”陈华彪抱怨,在这国家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
直到今日都希望能让新加坡民主化的陈华彪,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除了尽自己所能关注新加坡以外,也就只有不停演说。但即使如此,新加坡仍视之为眼中钉。
但当年为陈华彪辩护的邱甲祥遗孀洪瑞钗却没有这番野心。她对于离乡成为难民,曾非常无法接受,也不谅解。新加坡政府官员对她说,“你在新加坡是一级公务员,什么都有,逃到英国去,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难民。”她当时不懂,直到流落异乡才知那滋味。
洪瑞钗学医本为医治新加坡人,到英国后,只能为外国人开刀,无限感慨。丈夫却四处交友,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直到她发现丈夫写给母亲的信上写着:“有钱不代表什么,重要的是灵魂。我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仍保有灵魂。”而丈夫的母亲则回电:“你不准回来,不可以接受审讯,要是你害朋友入狱,我不会原谅你。”他们母子之间已互相谅解,洪瑞钗才释怀,接受了人并没有不同,人与人该是平等的。
更重要的是,她在巴勒斯坦人的处境中,明了了难民是怎么一回事,也从帮助他们之中找到答案和自我。她说:每个巴勒斯坦人都是流亡者,无法返乡,总想着孩子在长大,死了该埋在哪里?
看着他们,洪瑞钗不由得想到自己,于是,她积极参与巴勒斯坦医疗援助组织,帮助和自己同处境的族群。
但对何元泰来说,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他未归化为英国籍,而且大儿子一出生便渴望孩子能拿到新加坡护照,成为新加坡公民,“我希望他是新加坡公民,更重要的是,日后加入武装部队。”何元泰认为,若新加坡要成为一个强盛国家,必须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无奈,新加坡政府规定,父亲必须拥有新加坡护照或合法出入境证明,新生儿才有获得新加坡借资格,但何元泰的孩子不符合规定。对此,他十分失望和沮丧。
《星国恋》中,尽是这类的爱国与思乡之情,看着这些人物对国家的热情与爱,不免也让观众好奇: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让他们终身不能踏入自己心爱的国土?他们也自问:“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斗争并未结束
《星国恋》中的主叙事者,多是1970年代出走的左翼领袖,但影片中也不时穿插逃到泰国的左派份子的访谈。他们大多于1963年冷藏行动或两次大规模拘捕中逃跑。那一年,共有一百多人被捕入狱。
有些逃亡者加入了马共,与马共一起在泰马边境中生活。他们称自己加入马共是被逼的,“因为流亡的身分,只有马共接受我们。”
这些马来西亚与新加坡的共产党,在殖民时代就为“解殖”(《人民之友》编者注:在新马地区的惯用语是“反殖”,而非“解殖”)和“独立”奋战,但国家独立后,国家却反过来仇视他们,不给他们应有地位和尊严,以至于他们得不停战斗。
1989年12月2日,马共在泰国政府见证下,与马哈迪领导下的马来西亚政府签署《合艾和平协议》,马共因此放下武器宣布解散,正式结束长达41年的武装斗争。这些加入马共的新加坡流亡者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走出丛林。但即使走出丛林,仍有家归不得:“新加坡政府说,我们回乡必须完成许多条件,其中之一是放弃共产主义,另外则是和昔日伙伴断绝关系。”其中一个受访者坦言他做不到,因为,“人怎么可以放弃信仰?”
对于这些奋斗一生,甚至曾经入狱的左翼份子来说,有很多原则和信念是不可抛弃的。影片中被拘留17年的赛•扎哈利便说,他们持续斗争,就是要让这代年轻人知道这个社会仍然不自由,仍然是被有权势者压制住的,“今日的当权者是我们斗争时期权势者的延续。”他强调:“斗争仍然继续。”
洪瑞钗也说,他们虽然付出不少代价,可是,至少他们这代尝试过了,已经尽力了。
但这些尝试的结果呢?或许就如陈华彪说的:“结局还不知道怎么样。”
然而,《星国恋》被新加坡当局禁止上映,已说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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